小 引 

　　2008年6月，笔者携北大清华的五位同学赴安徽凤阳进行调研，对凤阳县农民合作社发展与农村经济转型有了较为广泛的观察与思考。凤阳是我国农村改革发祥之地，值此农村改革三十周年之际到凤阳一游，其意义非同一般。凤阳县县长范迪军博士以及农业局等部门的朋友对调研提供了诸多支持，使我们在凤阳的调研行程紧凑、充实而富有收获。令笔者至为感佩的，是凤阳政府部门的朋友一以贯之的敢为天下先的工作魄力、为农村发展竭诚尽智的敬业精神，以及充溢在农民与合作社中的丰沛的创造性。回京后，于酷暑中草就札记六篇，其中五篇为调研笔记，最后一篇为由凤阳考察所引发的对于农村变革的较为宏观层面的思考。兹涂小诗一首铭谢范迪军博士，并权作《凤阳六札》之小引：

山川峥嵘王气彰，九华春树栖凤凰。

激雷荡雨三十载，革故鼎新第一乡。

书生本色尚风骨，道义铁肩敢担当。

千秋浮沉寻常事，别有会心观濠梁。

(注：濠梁观鱼之典发生于凤阳县临淮镇之濠水)。

　　2008年6月24日，笔者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五位学生赴安徽凤阳县进行调研。此次调研，是我们于6月初启动的“首都高校中国农民合作社发展促进行动”十五省调研的第一站。

　　凤阳县虽然是一个经济总量很小的一个县，在全国2800多个县中并不起眼，但是在中国农村改革史上，却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个地方。30年前，凤阳县小岗村敢为天下先，十八个农民冒着极大的风险在一张包产到户的约定上按下了手印，从此揭开了中国农村改革的序幕。可以说，凤阳是农村改革的发祥地和里程碑。要研究中国农村改革史，不到凤阳县是不行的。凤阳县为我们展开了一幅30年农村改革的长卷，其中所有的波澜起伏、快意伤痛、经验教训、矛盾纠葛都可以在凤阳深切感受到。凤阳就是中国农村改革的一个具体而微的缩影。

　　现在30年过去了，凤阳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30年间，凤阳一直作为一个焦点被世人关注，其一举一动都引起外界和政坛的极大兴趣。一个不得不接受的事实是，不论是小岗村还是整个凤阳县，乃至于安徽省，在此后的30年发展中，与那些发展较快的地区相比，明显落后了。这里面有很多复杂的因素。但是不管怎样，这个事实总是让敢为天下先的凤阳人感到有些难以接受。凤阳有丰富的历史资源、文化资源、矿产资源、旅游资源和农业资源，如何整合这些资源，实现凤阳在新的历史时期的跨越式发展，追赶先进地区，成为凤阳县领导层和老百姓必须思考的课题。

　　近年来，尤其是2007年7月《农民专业合作社法》颁布之后，凤阳县一直致力于扶持农民合作社的发展，并在政府扶持体系和政策框架、合作社规范化章程和内部治理结构设计等方面，做出了很多有价值的创新。凤阳县委和县政府的主要领导者都十分关注农民合作社的发展，把农民合作社视为凤阳农村改革的新起点和新抓手。2008年6月24日下午，我们与凤阳县政府相关部门的领导进行了座谈。

　　一、农民合作社：民管、民享、民受益

　　范迪军县长对凤阳县的总体情况、新农村建设和合作社发展情况作了详尽的介绍。他说：

　　“凤阳县在全国知名度很高，是中国农村改革的坐标。我国改革的核心是农村改革，凤阳县在全国率先进行农村经营体制改革，在改革进程中占据重要地位。凤阳有很好的历史资源，它是农民皇帝朱元璋的故乡，朱元璋还在这里建立了规模庞大的明中都，其规制与南京相仿佛。凤阳是帝王之乡、改革之乡、花鼓之乡、石英之乡、曲艺之乡。在改革开放30周年之际，媒体和公众再次将目光聚焦到凤阳，试图从凤阳的发展中反思和梳理中国农村发展与改革的脉络。

　　县委县政府考虑三大问题并给出了初步的答案。第一个问题是：如何让凤阳县富起来?我们提出的战略是：打造中国最有竞争力的玻璃产业基地。现在，在凤阳县工业开发区，已经聚集起一批玻璃企业，有些企业还是全国玻璃行业的龙头企业，玻璃产业基地已经初具规模。

　　第二个问题是：如何让凤阳县美起来?我们的战略是：将凤阳县打造成一个国家级的生态旅游城市。我们凤阳有典型的面积很大的喀斯特地形和溶洞地貌，有明中都遗址，有明皇陵，还有改革第一村小岗村。这些旅游资源整合起来，一定可以把凤阳的旅游产业做好。

　　第三个问题是：如何让农民富起来?这是新农村建设的核心问题。现在农村的情况是，空心村很多，在农村劳动的都是‘386199’部队(即女人、小孩、老人)，农村建设的人才缺乏，青壮年劳动力都跑到外面打工。凤阳的新农村建设有几个创新。第一是扶持和发展一些有示范性的新农村，比如赵庄，是一个民营企业家回村创业当书记，把整个村带动起来，成为新农村的样板村。第二是扶持大学生创业。与其他地区的大学生村官不同的是，凤阳县在充分考虑到大学生回村创业所面临的困难之后(尤其是单个大学生到农村创业所面临的文化排异问题)，提出了‘一村一组大学生’的概念。这里面包括五个一：(1)支持一组大学生到一个村进行创业，而不是派一个大学生，解决文化排异问题，可以形成一种创业的小气候;(2)鼓励这些大学生搞‘一村一品’，在一个村发展一个有特色的产业;(3)建立一个示范基地。(4)建立一个农民专业合作社，通过合作社发展农村产业;(5)与一个龙头企业建立订单农业合约关系。这五个一，对大学生村官提出了具体而清晰的要求，使凤阳县的大学生创业与其他地区相比有明显的不同，成效很大，比如大王府大学生创业就很有特色，也很成功。

　　凤阳县还着力鼓励和扶持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的发展。凤阳有60万农民，16.1万户，农民的弱项是缺乏资金，因此农村金融成为凤阳县新农村建设所着力解决的难题。2007年安徽试点搞村镇银行，我们非常积极地争取这个机会，今年初在凤阳县成立了利民村镇银行，可以说，我们凤阳是在用双手拥抱它，希望它能为农民融资发挥作用，把资金放到农村去。但是村镇银行显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县委县政府正在着力做的是大力发展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组织，也就是真正的农民合作金融。我们下了很大的气力，但是几乎是只做不说，在外界不宣传。

　　发展农民合作社，我们推崇的是两社合一的模式。所谓两社合一，是指农民生产合作社和资金互助合作社的融合。在专业的生产合作社，我们提倡搞资金互助，在资金互助合作社，我们提倡搞生产合作。我们提出‘民管、民享、民受益’的口号，提倡发挥农民的伟大的合作精神。实际上，农民是很有创造性的，很多事，不是我们推动的，而是农民自发的，政府只是给以扶持而已。农民资金互助社的目的，就是小钱聚大钱，大钱大家用，起到聚集民间资本的作用。同时，我们提出政府支农的财政资金有偿使用、重点支持创业项目的主张。

　　凤阳在目前国家尚未出台《合作金融法》的情况下，我们制定了一系列的扶持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的政策。第一，工商部门为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注册，注册采取零收费、零距离、一站式，尽量减少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的成本。第二，民政部门也可以为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登记注册，各种费用全免。第三，允许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在人民银行、其他商业银行以及农信社开户，这样资金往来比较方便。第四，鼓励银行给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贷款，县财政给予贴息。在目前，官方金融与民间金融是断档的，凤阳的举措，就是要把官方金融与民间金融对接起来，让这两个体系兼容而不是对立。”

　　二、稳健推进、不急于求成

　　凤阳县农委许华新主任对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的组建情况和县里面对这项工作的部署作了具体的介绍。他说：

　　“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是大概从去年开始搞的，都是农民自发成立的。很多农民受到晏阳初乡村建设学院的启发，在经过一定的培训之后，回到凤阳搞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我们也到太湖一带去考察，那里结合财政扶贫资金有偿使用来运作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提高了财政资金的使用效果，我们感觉很受启发。回来后，我们结合凤阳县的实际情况，决定开始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试点工作。目前这个试点工作还刚刚起步。上个周(指6月18日——王曙光注)刚刚召开了试点工作会议，并在濠州等地召开了现场会。县里要求在一个月内完成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的试点组建工作，每个乡镇搞两个试点村，但不是单独的资金互助，而是鼓励生产合作和资金互助一起搞。

　　这项工作由农委牵头，领导工作小组设在农委。首先，我们对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发展的意义和目的要有清晰的认识。发展农业生产，离不开资金支持，但是现在农村金融体系对农民的支持不够。信用社基本以营利为目的，融资的门槛较高，农民没有抵押品，无房产证和土地证可供抵押，贷不到款。信用社贷款条件苛刻，他们认为农民贷款额度小、风险大、信用低，所以很不原意贷款给农户。确实，农业是弱势产业，不确定性大，但是说农民信用低我不赞同。为解决农民贷款难问题，必须发展农村合作金融，即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

　　濠州建立了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他们发展了18户农民入社，合作社借款主要用于社员解决生活困难、看病、临时资金周转以及生产性资金用途。在社员内部借贷，手续简便，只要董事长签字即可，因为仅仅限于社员之间，所以风险基本不存在。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发展初期，我们不主张吸收存款，也不主张给社员以外的其他人贷款，因为这样风险会很大。我们还是采取比较稳妥和稳健的做法，不急于求成。”

　　三、中央应制定并落实相关的扶持政策

　　县农委农经总站张金荣副站长深入分析了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的内部制度、利率问题以及面临的困难。他说：

　　“农民资金互助社需要与生产合作相结合才能发展得好。今天上午黄泥铺葡萄合作社来谈事，我了解到他们也在内部成立了资金互助社，据说每人入股1万元，通过了章程，也通过了财务制度，比较规范。资金互助单独发展不行，很慢，需要与生产合作结合，发展就快了。

　　濠州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现在的利率水平是月息9厘(一个月之内是6厘，3个月是7厘，1年期是9厘，最长期限为1年)。这个利率水平不算太高，有些偏低。农信社的利率水平跟这个水平差不多。至于利率水平多少合适，我们还可以讨论，各地都不太一样。我们对各个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的利率水平，不做通统一要求，让他们自己制定。

　　现在通过了《农村专业合作社法》，但是对于农民合作社的具体扶持政策，从中央到安徽省都没有太具体的规定。农民迫切需要合作社，即使你不让他们干，他们也要自己干，凤阳的农民合作社都是农民自愿组织的。发展农村合作社可以说是势在必行，大势所趋，合作社急需政府的政策扶持。在这个方面，凤阳县农委可以说是全力以赴支持合作社发展。我们在近期出台了一系列的文件和示范章程以及内部管理规定，争取把合作社办得规范一些。最近正在准备搞两个培训班，从业务方面、财务管理方面、法律法规方面，培训合作社的管理人员。同时在注册、税收、财政等方面，对合作社给予扶持，还给办得好的合作社补贴3000元办公经费。办好了，甚至可以奖励几万，几十万。同时，我认为要加强农民合作社包括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的规范管理，会计制度要健全，要试点一个，办好一个，不能草率从事。

　　我最近在起草各种文件和收集各种资料的过程中，发现农民合作社的很多问题实际出在政策制定层。比如，关于农信社和商业银行与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的对接问题，中央为什么制定并落实相关的政策?农信社对农民合作社，表面上表示支持，但是没有实际的可操作的方案。这个问题实质是一个部门利益问题。当改革影响到部门利益时，就会遭到阻力，停滞不前。这个问题，只有从中央这个层面来制定政策，才能得到彻底解决。现在地方上的思想实际上很解放，只要对农村发展有利，都敢于尝试，但是还需要中央的法律框架的支持，比如上级金融主管部门的支持。我们搞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没有上级金融监管部门的认可，困难很大。

　　目前在全国搞的村镇银行和小额贷款公司，我认为都解决不了农民的贷款难问题，因为这没有触及到农民的根本问题。银监会始终在回避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的发展，立法机构也回避这个问题。可以说，银监会比较保守。要利用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打破官方金融的垄断，动员农民自己的力量，来解决自己的资金问题。”

　　四、激活民间资本，提高农民合作意识

　　县农业局徐局长对凤阳农业的总体情况非常熟悉，他介绍了凤阳农业的概况，以及凤阳发展农民合作社的具体步骤和政策框架。他说：

　　“凤阳县是农业大县，现有198个行政村，全县73.5万人口，其中农民63万，城镇化率低。2007年农民人均收入3652元，还处在一个非常低的发展阶段。2006年‘1号文件’提出发展农民合作经济组织，凤阳县也把组建农民合作社和资金互助社作为发展农业生产、促进农业产业化和提高农民收入的重要措施。尤其是最近以来，特别重视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的发展。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的兴起，可以激活民间资本，提高农民合作意识，提高农民自我积累的能力，对发展一村一品的特色农业有重要支撑作用。

　　现在，凤阳县有各类农民专业合作经济组织120多家，其中有3家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包括临淮镇濠州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小溪河镇燃灯村黄张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西泉镇宫庄村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我们鼓励两社合一的模式，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的资金来源比较多样，其中包括社员股金(每股100元到上千元不等)、金融部门贷款支持、社员存入闲散资金、社会资金、土地承包经营权和小产权房的产权入股以及其他合法财产入股等。资金多元化，使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的资金丰裕。

　　凤阳县对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的扶持和规范采取‘三步走’的策略。第一步，确定试点村，进行初步的宣传发动，使农民了解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的功能和作用，消除农民的抵触和怀疑情绪。第二步，对试点村的社员和骨干进行培训，制定规范章程，确定发起人，设置理事会、监事会等机构，建立比较规范的治理结构。第三步，即在7月20日左右，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资金到位，组织运行。这三步，我们都比较稳妥地执行，尊重农民的意愿。

　　我们出台了一系列的政策来扶持合作社的发展，刚才各位也谈到了。其中包括：(1)免征各种税金;(2)容许在金融政策允许范围内自主确定费率;(3)对经过评估的运作良好的合作社，由金融机构进行授信;(4)可以允许小产权房和土地经营权入股;(5)民政和工商部门在合作社注册登记方面给予方便;(6)县财政对合作社给予资金补助。我们在扶持的同时，注重规范。为保障制度健全，农委负责起草了一系列的示范章程和规定，其中包括《凤阳县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示范章程》、《凤阳县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财务制度》、《凤阳县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理事会工作制度》等十四个示范性的文件，为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的规范化和稳健运行打下好的基础。

　　我们还建立了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的考核与评估制度。设立一些指标，对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进行评估，比如制度的健全、资金的安全性、资金周转率、利润率、综合效益等。对出现问题的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我们予以及时的纠正。对于好的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采取以奖代补的方式，进行扶持和激励。”

　　县农委张金荣先生对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的风险控制和内部治理制度作了补充。他说：

　　“一定要保证贷款的安全。我们认为，一定要提取贷款准备金，这个准备金不能低于20%。贷款采取担保机制，要签署贷款担保协议。比如，一般的贷款单位是2000元，那么你贷4000元就要找一个人担保，你贷6000元就要找两个人担保。在内部治理方面，我们不搞加权投票制，我们就是一人一票。要定期召开社员大会，而不是实行社员代表大会制度。这些制度，对于合作社初期的规范运作是有好处的。”

　　五、结束语：凤阳农民合作社的基本经验

　　座谈会给我们很多启发。作为“农村改革第一乡”，凤阳县正在继续发扬“敢为天下先”的精神，在农村改革中寻找新的突破和创新。在扶持和鼓励农民合作社发展方面，凤阳的基本经验是：

　　一是从政府管理部门角度有高度的认识，对发展农民合作社有上下统一的共识，这样各管理部门能够凝聚成一股力量，而不是互相掣肘;

　　二是政府在扶持合作社发展过程中有清晰的战略目标和比较稳健的战略步骤，分步骤逐渐深入实施，使扶持行动有章法、有目标，而不是盲目行事;

　　三是政府在支持合作社发展中始终遵循着尊重农民意愿、尊重农民自发创新的原则，不搞强制、不搞包装、不搞拔苗助长;

　　第四，政府对合作社的支持最终落实到一些具体的政策框架上，从税收、财政、工商、民政、金融等各个角度对合作社提供切实有力的支持;

　　第五，在合作社支持模式中有所创新，特别是成功发挥了村官和大学生创业者的积极作用，极大地促进了合作社的发展;

　　第六，在合作社发展中特别强调其内部治理结构的有效性和内部管理制度的健全性，政府提供示范章程和规章制度示范文本，使各合作社可以结合自身情况加以借鉴;

　　第七，县政府对有关国家方针政策以及存在的弊端有清晰的认识，对于有些暂时不能解决的政策性问题，不是靠上面出政策，而是大胆探索，自闯新路，营造了凤阳发展农民合作社的“小气候”。

　　凤阳县的农民合作社发展正在起步阶段，但是一起步就表现出稳健、实干、创新的风格。凤阳县30年前的历史告诉我们，农民的创新精神是无穷的。这个道理现在仍然是适用的。只要从提高农民收入和发展农村经济这个基本目标出发，进一步解放思想，尊重农民的首创精神，相信凤阳县一定会在未来的农村改革中谱写新的历史篇章。

　　2008年7月11日于西二旗寓所